电影《醉乡民谣》剧照
上个星期给父亲打电话时候,我问他:你怎么看外地人不得不离开北京的事情。我还「善意」提醒,他也不过刚享受了几年安定的日子而已。前些年也是如候鸟一样,四处打工,居无定所。如果年轻一些岁数,他或许也在北京打工,大冬天被迫离开,会是什么境地,会不会心起恨意?
父亲却很淡定。「这个城市不属于你」,他非常确定的说,「虽然参与了城市的建设,可这说明不了什么。五环不让住,住六环呗,六环住不了就继续往外住。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,城里有活儿要干,就把路费加上呗。工作是少不了的,你不干总有人干。」
至于不得不离开呢?
父亲笑了笑:「什么没见过。二十年前挑着一百六十斤的萝卜,从车站路到花楼街,翻了两座人行天桥,没有摊位,边走边吆喝。有时候刚放下就被赶走,挑着一百多斤的东西拔腿就跑。建筑工地上干活,第一天干完了,第二天就把被子脸盆用床单一裹,背在背上赶往下一个工地。上公交车别人都躲着你,还得跟售票员死磕,不想多买一张票。」
父亲的淡定竟让我的愤懑无处发泄。毕竟,我不是那个被驱赶的人。我无法跟他说起「富强、民主、文明」中的任何一个词。那些字词,是属于至少有机会坐在电脑跟前敲字的人。而他们,沉默中不断接受,继续前往下一站,努力活着。活着,就是意义。
而愤怒、悲伤是一种多么奢侈的情绪。
父亲的时代,因为子女的学费而发愁。可那个时候,清明节是会真的上坟烧纸磕头的,中秋节是会一家团聚的,过年的时候会有一大桌子菜喝得醉醺醺回顾过去展望未来的。至少那些时候是幸福满足的。如今人们的娱乐更多了一些,痛苦并没有少一些。家长们依然一天不落的将孩子送往幼儿园。问起来的时候,他们只能躲闪着眼神长叹:还能去哪里呢?
如今的人们,迁徙的勇气都已失去。你有房贷啊,你要工作啊,你上有老下有小啊。有太多需要牵挂的东西,很难说那些被城市困住的人们,比起不得不离开城市的人们,哪个更幸福一些。
这几天时常回忆起余华《活着》中的情节,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,亲人一个个离开身边,温情被一次次死亡撕扯得粉粹,最终,老了的富贵伴随着一头老牛在阳光下回忆。在余华的笔下,中立冷酷得像别人的故事。可是,活着便是生命最大的意义。
我们以为幸福如同穿透云隙的太阳,总会来到;我们以为存在一个稳定可靠的未来,值得付出一切去追求,可是现实总是一次次打破幻想。除了认真的生活,除了在每一刻享受着当下,我们又如何去应对生命中种种不确定呢?
还记得一件小事。大约四五岁的时候我到父亲工作的工地,晚上就睡在用跳板隔开的简易房里,四面透风漏光,十几个人睡在一起。半夜睡觉的时候被冲天的喧嚣声吵醒。睁眼一看屋子里大人已经不见了。我费劲推开跳板搭成、溅满水泥的门,往外一看,外面一片热火朝天干活的景象。无数个上千瓦的灯泡点得整个晚上犹如白昼,各种机械轰鸣着,工人推着水泥车跑得飞快,所有人几乎都吼着说话,走路也是小跑着。我看到了辛苦,勤奋,和快乐。
此心安处,便是吾乡。